我的画家朋友认为莫奈画中“暗部采用大量粉色调是天才而革命的”。她说粉色是非常难掌握的一种色彩,尤其在与深色系进行搭配之时,一旦运用不当就会使画面显得极“脏”,丧失油彩本身的通透感。这幅《维特伊的塞纳河》正是莫奈“粉色革命”的最佳显现——水面的深色树影间布满了粉色的斑块,精准地呼应了树后岸上房子的红顶,光的穿透感因此被展现无遗。
同时期另外一幅采取同样技法的莫奈精品是《蒙特戈依街道,庆祝1878年6月30日巴黎世博会》。画面上彩旗飘扬、人声鼎沸的蒙特戈依大街世界博览会盛况离近了看,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点,人不成人形,旗也没有旗帜的样子;但这些本来抽象的点与块组合在一起,结果竟创造出来一条充满了蓬勃生命力的动感街景!令我最感神奇的当然是莫奈的作画方式:他的胳膊没有长达三米,我猜也不可能每画一个点就退后五步,审视一遍,再走到画布近前完成下一个色点。朋友说莫奈经过了二十年左右的研析练习,应早已分解了各种颜色组合的视觉效果,对制造这种颜色的动感矩阵已经手到擒来。这和我在芝加哥史密斯彩色镶嵌玻璃窗博物馆所看到的路易斯•康福特•蒂凡尼(LouisComfortTiffany)的彩色镶嵌玻璃风景画效果有异曲同工之妙。彩色镶嵌玻璃在没有光照的情况下所展现出的色泽与光照后完全不同,制作者也必须在头脑中预先形成最后成品的光感效果图,再向回推,安排画面每个局部必须的颜色及玻璃层次。
我很着迷于莫奈这幅画作的动感,街道上喧嚣的人潮,沸腾的空气,飘飞的彩旗,都是移动着的,变化的;但这明明是一副二维的平面画,为什么这种细碎的笔触,层叠交织的色点色块,这种看似毫无规律的涂抹方式会产生一种超越绘画视觉平面之上的触感、听觉及立体动态呢?
还是搞脑神经学研究的画家朋友给我解了惑。她说,在绘画将三维的物理世界转化为平面的二维世界时,画家已将很多本应由人眼感受的部分替视觉神经预先进行了加工。“古典方式绘画强调色彩变化的无痕,尽最大可能替代了人的眼睛完成视觉加工,容易一览无余。把半成品留给眼睛,人们要去‘理解’它,视觉神经就有着更多的意识参与和后期加工。这种不确定性和感受歧义,造成了画面动感。”
“视网膜上的感光色素的视锥细胞只有三类,产生红绿、黄蓝、黑白三对抗的神经反应。色觉是到大脑皮层才产生的。分解和跳跃的色彩变化为视觉神经制造了更多加工机会”,印象派画法将色彩分解,提供给人眼一种现实世界的半成品,“而用到极致的光色互补效应更是极大地增加了画面的闪烁感和美感。”
关于这幅画的笔触,朋友说人的视觉细胞分群,不同的细胞群对不同的特定方向感受性不同,对某些方向会特别兴奋。莫奈的《蒙特戈依街道》“关键之处就在于所有的笔触都向一个中心点聚集,碎而不乱,产生一种强烈的向心力。”原来莫奈真的看到了我们普通人所看不到的色彩与光谱间的密切关系,难怪塞尚要惊叹“老天,那是怎样的一只眼啊!”
这样科学性的视觉分析让我对印象画派的迷人之处有了理性层面上的认识,但理性还得回归感性,科学理论必须转化为返璞归真的直观感受,印象主义的精华才能被真正吸收。对我来说,最精华的部分还得看莫奈晚年在吉维尼居所所画的玫瑰园、垂柳和莲塘。尤其在1920年代,他的白内障日益恶化,几乎变瞎,右眼不得不接受手术的前后几年,其作品越来越抽象,色彩越来越浓烈,画面所依据的基本形体已经不重要了,色彩本身超越线条成为了真正的主角,所表达的已是画家本人的内心世界,而不是任何的外在环境了。光与影所服务的是人的心境,横向与纵向的涂抹所倾泄的是画家内心的能量,色彩所表达的也都是人本身内在情绪的温差与粘稠度。这时的莫奈,已经超越了他所建立的印象主义绘画流派,而向着现代艺术的抽象主义及表现主义方向前进了。如果说在印象派鼎盛时期的莫奈还只是一位杰出的画家,鉴赏家迪雷(TheodoreDuret)曾经批评莫奈的作品“太有装饰感”,德加也认为莫奈的色彩运用太过炫目;那进入组画时期的莫奈就是真正的艺术大师,不管是他的麦垛、教堂还是睡莲,都能让他之后的画家们踩着他的肩膀继续前进: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Kandinsky)从莫奈的麦垛中发现了抽象主义,杰克森•波洛克(JacksonPollock)在莫奈的日本桥上找到了笔刷的节奏,安德烈•马松(AndréMasson)也从莫奈身上挖掘出了超现实主义的神秘快感。
这一幅1920~1922年间创作的垂柳是奥赛博物馆的收藏。
莫奈的创作生涯从1851年进入勒阿弗尔第二艺术学院开始,直到下个世纪二十年代后期超现实主义的产生。他用画笔建立了一个光影流离的神奇视界,起到了连接古典绘画与现代绘画艺术的过渡作用;他是当之无愧的印象主义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