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聘《冬心先生像》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是金农的神似作品。金农飘然长须,穿着出家人的黑色长衫,坐在黝黑奇崛的石头上,神情专注地辨别着一块书板上的古文奇字。几乎全白的胡须与黑色的衣服、石头形成鲜明对比。略带夸张的专注神情给画面带来了轻松幽默的气氛。画像形象地描绘出金农的金石之好,同时也画出了金农超然世表的个性,他似乎不是在辨识其中的文字,而是在与永恒对话。
【罗聘 纸本设色《冬心先生像轴》(113.7x59.3cm)浙江省博物馆藏】
他在自写小像题识中说:“予今年七十三矣,顾影多翛然之思,因亦写寿道士小像于尺幅中。笔意疎简,勿饰丹青,枯藤一杖,不失白头老夫古态也。”“老夫古态”,不光表现他年龄的衰老,也是时历多艰后对人生命的感知,他的眼光已经滑出葱葱翠翠的“丹青”世态,进入不变的“古态”中。这幅自画像颇像今天流行的装置艺术,磊磊落落,如累砖块,充满着神秘的古文奇字的题识,似乎构成了一幕永恒之墙,而一飘然长须的老者,把瘦筇,拾细步,正向其淡定地走去……
这两幅画像所显示的金农意态,简直可以说是羲皇上人。其中所透露的,就是金农对时间表相背后真实的关注。金农有砚铭说:“坐对常想百年前,百年前既谁识得?”他摩挲奇石,玩赏古砚,正如古人所说的“千秋如对”。眼前虽然一物,但此物曾为何人所有,它从何而来。他的金石之好,使他常常像进入一个时间隧道,与眼前的石对话,与千年的人对话。他的金石之好,给他带来的是时间的淡化。
【金农梅花图】
古人有“坐石上,说因果”的说法,意思是通过石头来看人生。金石者,永恒之物也;人生者,须臾之旅也。人面对从莽莽远古传来的金石,就像一片随意飘落的叶子之于浩浩山林。苏轼诗云:“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余何?”迁灭之中,有不迁之理;无常之中,有恒常之道。金农将金石因缘,化为他艺术中追求永恒和不朽的力量。
金农与朋友之间相与酬酢,对此永恒感也有认识。诗人厉鹗说:“吾友金冬心处士最工八分,得人笔法,方子曾求其书《孝经》上石,以垂永久。用暴秦之遗文,刊素王之圣典,方子真知所从事,而卫道之心至深且切也夫。”世界上的一切,看起来都在变,但又可以说没有变,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秋来万物萧瑟,春来草自青青,它们都变了吗?艺术家更愿意在这种“错觉“、甚或是幻觉中,赢取心灵的安静。摩挲旧迹叹己生,目对残碑又夕阳,是惆怅,也是安慰。
浙江省博物馆藏其梅花图册,有一页画落梅,画面很简单,画一老树根,粗大,不知多少年许,地上若隐若现的怪石旁画落梅数朵。以苍莽之楷隶之体书七个大字:“手捧银查唱落梅”,款“金二十六郎”。梅花且开且落,生命顿生顿灭,捧着满手的银圆,唱着梅花纷纷飘落的歌,叹惋之情宛然自在。但金农在这里表现的不是生命的脆弱,而由中转出一种永恒的生命之歌。花开花落凡常之事,囿于此,只有无谓的哀叹;超于此,则而得永恒的宁定。就像那段老梅树根,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开开落落,由此悟出一种生命颖脱的智慧。
为了追求永恒感,金农的艺术有一种浓郁的“回望”的气质。
金农有一号叫“昔耶居士”,它在金农思想中有重要意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金农《昔年曾见图》,这是一套册页中的一幅。左侧画一女子,高髻丽衣,手中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大树下,目对远山。图上题有四个大字“昔年曾见”,小字款云:“金老丁晚年自号也”,钤“金老丁”阳文印。这幅画似有怀念自己亡故的妻子和不幸去世的女儿的意思。昔年曾见,如今不见,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如山前的云烟飘渺,无影无踪,此图中充满了“未知亭中窥人,明月比旧如何”的叹息。从画面题识语看,所谓“晚年自号”,应该就指“昔耶居士”的号。
“昔耶”,显然有追忆过去、眷恋过去的意思,感叹似水流年带走多少美好的东西!这是金农艺术的突出特点,他的艺术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他的《履砚铭》说得好:“莫笑老而无齿,曾行万里路;蹇兮蹇兮,何乎迟暮!”他的作品体现的美人迟暮的深沉历史感,就建立在人生之“履”上。
【金农竹图立轴,纸本,墨笔,纵112厘米,横30.6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广西省博物馆藏金农《杂画册》,其中有一幅画荷叶盛开之状。题云:“红藕花中泊伎船,唐白太傅为杭州刺史西湖游讌之诗也。余本杭人,客居邗上,每逢六月,辄想故乡绿波菡萏之盛,今画此幅,以遣老怀。舟中虽无所有,而衣香鬓影,仿佛在眉睫间,如闻管弦之音不绝于耳也。”
追忆,是对自己曾经经历的回望。但金农艺术的回望意识有比这宽广的领域。他常常是回望历史的纵深,来看生命的价值。他有一幅画画芭蕉和一枝灿烂的花束,有诗说:“晨起浥花上露,写此凉阶小品,正绿窗人睡,晓梦如尘,未曾醒却时也。”生命如朝露,倏生倏灭,但梦中人瞑然无觉。灿烂的笔意中,藏着一种生命哀怜。我很喜欢他的一幅作品,以白描法,画一枝荷花横出,别无其他。上题有一诗:“白板小路通碧塘,无阑无槛镜中央。野香留客晚还立,三十六鸥世界凉。”款“曲江外史画诗书”,这个落款很奇特,提醒人,他这里不仅有图像,还有诗、书法,有书法与荷花所组成的特有空间。三十六鸥世界凉,带有一种人生的叹惋之情。
其次,金农艺术在时间的超越中,强化现实的遁逃感。
在“昔耶居士”这个号中,所突出的是“昔”与“今”的相对。人必然生活在“今”的世界中,人的种种痛苦和局限,其实都是由“今”所造成的。“今”给你束缚,刺激你的欲望,使你有种种不平,生种种绝望。金农的艺术,从根本上看,就是从“今”中逃遁的艺术。他有题梅诗道:“花枝如雪客郎当,岂是歌场共酒场。一事与人全不合,新年仍著旧衣裳。”新年仍著旧衣裳,他的思虑只在“旧”中。他的艺术念念在不作“今人”之想。罗聘那幅金农画像中,金农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就表现出金农不肯向世俗低头的精神追求。金农题画竹语道:“一枝一叶,盖不假何郎之粉、萧娘之黛,作入时面目也。”又有题画竹诗写道:“明岁满林笋更稠,百千万竿青不休。好似老夫多倔强,雪深一丈肯低头。”他题《冰梅图》有这样的话:“冰葩冻萼,不知有世上人。”都是在强调与俗世的疏离。
这独立不羁的精神,是金农绘画的重要主题。他有一幅画,画一枝梅花,上有“昔耶居士”,别无其他题识。此四个字似是为这枝梅花作解语,说的是一枝不变的寒梅。又在为“昔耶居士”作注解,这里有一种高出世表的精神。他有题画诗说:
茫茫宇宙,何处投人!一字之褒,难逢雅赏,其他可以取譬而不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