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农对此彻悟念念在兹。他画过多幅《雪中荷花图》,他说:“雪中荷花,世无有画之者,漫以己意为之。”他有一则题雪中荷花图云:“此幅是吾游戏之笔,好事家装潢而藏之,复请予题记,以为冰雪冷寒之时,安得有凌冬之芙蕖耶?昔唐贤王摩诘画雪中芭蕉,艺林传为美谈,予之所画亦如是尔观者。若必以理求之,则非予意之所在矣。”雪中荷花本是禅家悟语。元画僧雪庵有《罗汉图册》,共十六开,今藏日本静嘉堂,其后有木庵跋文称:“机语诗画,诚不多见,而此图存之,亦如腊月莲花,红烟点雪耳。”雪中不可能有芭蕉,也不可能有荷花,金农画雪中荷花绽放,不是有意打破时序,而要在不坚固中表达坚固的思想,在短暂的生命中置入永恒的思想。
心不为物所迁,就会有永远不谢的芭蕉,生命中就会有永远的“绿天庵”。他的芭蕉诗这样写道:“是谁辟得径三三,蕉叶阴中好坐谭。敛却精神归寂寞,此身疑是绿天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芭蕉叶,不是显露瞬间性的物,而是“生活水”——生命的源头活水。
人生是一个“客”,他要在艺术中寻找永恒的江乡
金农有《寄人篱下图》,是他的《梅花三绝图册》中的一幅,这幅作品因其构思奇迥,别有用意,因而是金农的代表作之一,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构图其实很简单,墨笔画高高的篱笆栅栏内,老梅一株,梅花盛开,透过栅栏的门,还可以看到梅花点点落地。左侧用渴笔八分题“寄人篱下”四字,非常醒目,突出了此画的主题。有人认为这幅画隐匿表现了对满清殖民压迫中国的不满,高高的篱笆墙是满清统治的象征。而我认为,这幅画别有寓意。它所强化的是一个关于“客”的主题。图作于他72岁时,这时金农客居扬州,生活窘迫。这幅画是他生活的直接写照,他过的就是寄人篱下的生活,他曾在徽商马氏兄弟和江春的别墅中寄居,最晚之年又寄居于扬州四方寺等寺院之中。
中国哲学强调,人生如寄,世界是人短暂的栖所,人只是这世界的“过客”,每个人都是世界的“寄儿”。
正如倪云林《五十抒怀诗》所说:“旅泊无成还自笑,吾生如寄欲何归?”金农的这幅画展现的正是由自己寄人篱下的生活到人类暂行暂寄的思想。高高的篱笆墙,其实是人生种种束缚的象征,人面对这样的束缚,只有让心中的梅花永不凋零。
金农有“稽留山民”一号,“稽留”,浙江杭县的天竺山,传是许由隐居之地,金农此号有向慕先贤隐居而葆坚贞的情怀。同时,“稽留”又寓涵淹留的意思。人的生命就是一段短暂的稽留。他有一幅图题识说:“香茆盖屋,蕉荫满庭,先生隐几而卧。不梦长安公卿,而梦浮萍池上之客,殆将赋《秋水》一篇和乎。世间同梦,惟有蒙庄。”人是浮萍池上之客,萍踪难寻,人生如梦。人是“寄”、“留”、“客”,所以何必留恋荣华,那长安公卿、功名利禄又值几何?他在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哲学中,获得了心灵的抚慰。
他的《风雨归舟图,也是这种心态的作品。作于74岁,是他晚年杰作。右边起手处画悬崖,悬崖上有树枝倒挂,随风披靡,对岸有大片芦苇丛,迎风披拂。整个画面是风雨交加的形势,河中央有一舟逆风逆流而上,舟中有一人以斗笠遮掩,和衣而卧,一副悠闲的样子。上有金农自题云:“仿马和之行笔画之,以俟道古者赏之,于烟波浩淼中也。”急风暴雨的境况和人悠闲自适的描写,形成强烈的对比,突出金农所要表达的思想:激流险滩,烟波浩淼,是人生要面对的残酷事实,但心中悠然,便会江天空阔。那永恒的江乡、漂泊生命的绝对安顿地方,就在自己的心灵中。
人世间充满了“无常”,他要在艺术中表现“恒常”
“终朝弄笔愁复愁,偏画野梅酸苦竹啼秋”,这是金农的两句诗。要理解其中的意思,必须要了解金农的特别的思考。
似乎金农是一个害怕春天的人,他喜欢画江路野梅,他说:“野梅如棘满江津,别有风光不爱春。”他画梅花,主要是画回避春天的主题。他说:“每当天寒作雪冻萼一枝,不待东风吹动而吐花也。”腊梅是冬天的使者,而春天来了,她就无踪迹了。他有一首著名的咏梅诗:“横斜梅影古墙西,八九分花开已齐。偏是春风多狡狯,乱吹乱落乱沾泥。”春风澹荡,春意盎然,催开了花朵,使她灿烂,使她缠绵,但忽然间,风吹雨打,又使她一片东来一片西,零落成泥,随水漂流。春是温暖的,创造的,新生的,但又是残酷的,毁灭的,消亡的。金农以春来比喻人生,人生就是这看起来很美的春天,一转眼就过去,你要是眷恋,必然遭抛弃;你要是有期望,必然以失望为终结。正所谓东风恶,欢情薄。躲避春天,是金农绘画的重要主题,其实就是为了超越人生的窘境,追求生命的真实意义。杭州老家有“耻春亭”,他自号“耻春翁”。他以春天为耻,耻向春风展笑容,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意思。他有诗云:“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清人高望曾《题金冬心画梅隔溪梅令》说:“一枝瘦骨写空山,影珊珊。犹记昨宵,
花下共凭阑,满身香雾寒。泪痕偷向墨池弹,恨漫漫。一任东风,吹梦堕江干。春残花未残。”金农要使春残花未残,花儿在他的心中永远不谢。
金农还喜欢画竹,他的竹被称为“长春之竹”,也有“躲避春天”的意思。金农认为,在众多的植物中,竹是少数不为春天魔杖点化的特殊的对象。一年四季,竹总是青青。他说,竹“无朝华夕瘁之态”,不似花“倏儿敷荣,倏而揫敛,便生盛衰比兴之感焉”。竹在他这里成了他追求永恒思想的象征物,具有超越世相的品性。竹不是那种忽然间灿烂,灿烂就摇曳,就以妖容和奇香去“悦人”的主儿。他说:“恍若晚风搅花作颠狂,却未有落地沾泥之苦。”意思是,竹不随世俯仰。竹在这里获得了永恒的意义,竹就是他的不谢之花。竹影摇动,是他生平最喜欢的美景,秋风吹拂,竹韵声声,他觉得这是天地间最美的声音。他有《雨后修篁图》,其题诗云:“雨后修篁分外青,萧萧都在过溪亭。世间都是无情物,唯有秋声最好听。”
花代表无常,竹代表永恒。这样的观点在中国古代艺术中是罕有其闻的。难怪他说:“予之竹与诗,皆不求同于人也,同乎人则有瓦砾在后之讥也。”他的思想不是传统比德观念所能概括的,无竹令人瘦、参差十万丈夫之类的人格比喻也不是金农要表达的核心意义。他批评管仲姬的竹是“闺帷中稚物”,正是出于这样的思想。
一切存在是“空”的,他要在艺术中追求“真”的意义
罗聘还画过金农另一幅画像,即《蕉荫午睡图》,金农题有一诗:“诗弟子罗聘,近工写真,用宋人白描法,画老夫午睡小影于蕉间,因制四言,自为之赞云:“先生瞌睡,睡着何妨。长安卿相,不来此乡。绿天如幕,举体清凉。世间同梦,惟有蒙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