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农以他的“损”道,来创造冷艳的意境。
他有一幅梅花图,画疏疏落落的几朵梅花。用他特有的古隶题有七个大字:“损之又损玉精神”,占据画面的很大部分,似乎这幅画就是为了说明这句话的。“损”是道家哲学的精髓,也与中国佛学的基本精神是相合的。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为学在于知识,知识的特点是分别,分别越多,离道就越远。老子推宗无分别的境界,必然强调对知识的“减损”。所以,中国哲学的“损”道,是对既有知识、规则、法度的规避,以获得性灵的自由感。
【金农冷香图轴】
一个“损”字,是金农常活用的智慧。他有两则砚铭,就表达了这样的思想。《芮子春砚铭》:“烁烁者光,处幽实显,岂看破天下而始贵其眼哉!?”《写周易砚铭》:“蛊履之方,君子是寂。一卷周易,垂帘阖门……”“处幽实显”、“君子是寂”,在“幽”处、“寂”处、“损”处做文章,寂然不动,方能感而遂通,处幽微之地,方能发绰绰灵光。金农的“损”道,就是返归于生命本相之道。就像王维诗中所说的:“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春天来了,有了桃花水桃花汛,夏天大雨滂沱,池塘里、溪涧里都涨满了水,而到了秋末冬初,大地渐渐没有了绿色,就连树上的红叶也快落光了,一切又还回到本来的样子,这叫做“水落而石出”——露出它的“本相”,没有了咆哮和喧嚣,只有平淡和本然。中国人将“水落石出”作为一种生命的大智慧。
其实,金农的艺术都是在做减法,做这种“水落石出”的功夫,刊落浮华,独存天真。他有诗叹自己衰老:“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他的艺术也是如此。他在“损”中,脱略一切束缚。他说自己是一个独行客,天地之大,路途遥远,但也不必随人而往,随孤藤,策单舫,乘片云,憩百尺孤桐,放旷杳渺远山,成就自己独有的体验。
他在“损”道中,“损”去了一切干扰性的因素。金农的画很少用色彩,他题自画像说:“自写昔耶居士本身像,但不能效阿师看人颜色弄粉墨耳。”他说他的画“不假何郎之粉、萧娘之黛”。当然,他不是不使用色彩,而是反对虚夸的文饰,那是堂皇门面的东西。金农在艺术上重一个“涩”字。涩与滑相对,金农最怕滑,滑有飘动感、游离感,甚至有油腻感、趋炎附势感,涩,除掉了火气、圆滑气。金农有一则画梅题跋很精审:“宋释氏泽禅师善画梅,尝云:‘用心四十年,才能作花圈少圆耳。’……予画梅率意为之,每当一圈一点处,深领此语之妙,以示吾门诸弟子也。”画梅不用圈,不是形式技法,而是一种创造的原则,一种不入时尚、不附俗趣的精神。这就是涩。他的涩,甚至几于板、滞,但也在所不惜。他以为,金石不就是如此,黝黑的石砚,残破的碑刻,剥蚀的铜印等,都是冰冷的,如铁一样的冷,也如铁一样的硬,有何附丽,有何牵挂?
奉行“损”道,一无牵挂,无法而法。其艺术颠覆了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很多原则。如中国艺术强调不露圭角,但金农的书法乃至他的画都丝丝在露,他所自创的被称为“漆书”的渴笔八分书,横粗竖细,笔画极不匀称,没有一点柔润感,棱角分明,以渴笔为之,
笔画露枯白,是真正的锋芒毕露。他不以锋芒为锋芒,反而淡尽锋芒也。他的字结体如累石,笨拙无比,上重下轻,有明显的压迫觉,没有通常中国艺术所强调的流动感。我感到,他写字、画画,都像建筑工人砌墙。但是,我们在金农的笨拙中却可感受到灵动,那种不著看相、本分的灵动。至于在章法上,就更是如此,他的渴笔八分,无龙脉,无承转,字与字、行与行互不关联,中国艺术所强调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思想在此完全被超越,那些覆盖、避让、承转等形式原则在这里难觅踪影。但它并非一团散沙,不是绵延的龙脉,而是一个奇趣横生的世界。金农艺术中所透露出的生、拙、冷、涩、钝、辣、老、苍的意味,做出了一篇“损之又损”的大文章,一篇天真的大文章。金农的艺术妙在天花烂漫,正像野花香满路,幽鸟不知春,此为金农冷艳艺术的独特魅力。
结语
很多年前读金农画,有一幅作品,给我极深的印象。那是一人物画册中的一页,画莲塘莲叶飘荡,荷花点点,轻风吹拂,香气四溢。中间画有一茆亭,亭中有一人酣然而卧,呼吸着世界的香气,身体像被娇艳的鲜花托起,随着香风而浮沉。这真是禅家“高卧横眠得自由”境界的活灵活现地展现。上面有题诗道;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当中。
看这样的画,真使人心一亮。不是画荷塘边休憩的故事,而是画一种心法:这里有白莲一样的清澈,荷风一样的淡荡,还有整个世界都飘拂起来的回旋。
荷风四面,人在当中,消受这世界的清凉,也回应这世界的灵韵。“茫茫宇宙,何处投人”?这幅画几乎是金农这话的图像回答。人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秉性清洁的人,将于何处安顿自己的心灵?金农的艺术就在回答这一问题。
【金农佛像图天津博物馆藏】